第88章 在乎与不在乎

        车辆平稳地行驶在马路上,这一刻凌思南坐在车后座望着窗外,此情此景,和押送车内囚犯的心境无异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的小男友没来跟你送个别吗?”前座略带嘲讽的语气传来,邱善华眄了眼后视镜里的女儿。

        在她心里,凌思南离开家那么多天,求助的对象自然是那个见过两次面的痞子男友,不然又有几个家长会愿意在高考期间收留孩子的同班同学这么久?

        按理而言作为一个有修养的母亲,她会亲自登门拜访,对自己的女儿给对方家庭造成的不便致歉。

        然而天底下没有白吃的午餐,作为一个商人,邱善华深知这一点——高中尚未毕业就离家出走住到一个混混家里,付出的代价无非是出卖色相,这样丢脸的事情,邱善华并不想因为凌思南败了自己的脸面。

        凌思南没有开口。

        自她和母亲再见面之后,就一直缄默不语,既不想反驳,也没打算承认,安安静静地坐在后座,像一尊静置的人偶。

        说什么呢?多说无益,自己只是她的棋子,不是她的女儿。

        邱善华盯着后视镜里那双素色盈盈的眸,傍晚的街灯透过车窗打在她纯净的瞳仁里,或红或蓝——红得热烈,蓝得幽雅,那眸子似水,波澜不起的此刻蕴借着清冷的味,怎么打量都好看。

        她多少看到了几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,但美得更甚。

        少女花样年华,青春让人嫉妒。

        邱善华收回了目光,指节微微蜷起。

        街灯的光影同样自她的侧脸错落擦过,留下一片岁月晦暗的沉。

        凌清远回到家的时候恰好是晚餐时分,屋内灯火通明。

        他在玄关脱了鞋,长指按上衣襟,熟稔地将已经开到第三个纽扣的领口扣好。

        和外头六月渐生的热意不同,凌家的公寓,若是没开暖气,一如既往的冷,哪怕再大的落地窗,再通透的采光都掩盖不了的阴冷。

        大概藏匿在心底的冷是阝曰光照不到的吧。

        他一只手按住突生麻意的肩,微微偏头,走进客厅打招呼道:“我回来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餐厅的饭桌旁坐着两个人,半开放式的厨房里还有一个在忙碌的刘妈。

        凌清远原本打算去卫生间的步子一顿。

        他转头,对上恰好抬眼看他的女孩。

        眸光清澈,不过是一眼,就让他心跳失衡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下次出去,可别再绕道了。”邱善华背对着他,拨动碗中的筷子,不咸不淡地撂下一句话,隐有威胁的意味。

        凌清远垂在裤缝边的手蓦地握紧,指节突出骨骼的棱角分明。

        他的心在跳——当然在跳,可是从未像现在这样,仿佛被人攥住了心脏,艰难喘息。

        坐在那里的凌思南急忙给他使了个眼色。

        意识到自己短暂的失态,他轻应了一声,迅把自己丢进了卫生间。

        掬起一捧又一捧水往脸上泼,他盯着镜子里的自己,眼中有火,再多的凉水也熄灭不了。

        两臂抻开,撑在盥洗台水池的两侧,詾口均匀起伏,任由脸颊上的水珠一滴滴往下淌。

        差一点就自乱阵脚了,冷静一点,凌清远。

        晚饭凌邈没有回来,同吃的只有他们三人。

        凌清远一如往常地坐到自己的固定座位,凌思南的旁边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跟踪我了?”凉薄的唇微微抿着,他拿起筷子整了整,说话的语气也不像是质问,更像是和父母习以为常的对白。

        邱善华抬眼瞥他,嘴角动了动,“怎么,我看看我儿子出门背着我去了哪里,有什么不对?”

        言外之意,我有错,你也有错,而我这么做是天经地义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没什么不对。”凌清远垂着眼,唇角隐笑,笑得有些漠然。

        他现在不是能随意泄心情的时候,这里不只有他一个人。

        低垂的视线里,伸出一只女孩白皙的手夹走了盘中的虾仁,他再度不由得笑——姐姐还真是随遇而安。

        这笑声在邱善华听来有些刺耳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很喜欢你姐姐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空气刹那凝滞。

        餐桌上死寂得唯余筷尖与碗盘相蹭的声音,连呼吸声都莫不可辨,像是有什么将这一切抽离。

        凌思南僵直了片刻,下意识觑了身边的弟弟一眼。

        反驳啊,清远,你在想什么?

        “作为弟弟在乎自己姐姐很奇怪?”

        他终于开口,眼神不见波澜,筷子随意地夹起几根蔬菜放进碗中,回应起来也是不慌不忙,“或者妈你希望我回答什么?”

        口吻轻飘淡然,四两拨千斤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那你也应该会为你姐姐高兴,她要订婚了。”邱善华的目光盯着凌清远,微微笑道。

        他的眼睑微微动了一下,抬头挑眉:“订婚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环贸世宇的沈总你还记得吧,每次见你都会想听你拉小提琴的那个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邱善华继续说道,“他儿子沈昱,对你姐姐还挺有兴趣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邱善华本就吃得少,讲到正事,也索姓把筷子放了下来:“思南也真有福气,和他见过一面就对上了眼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空气黏稠得扯住了时间,凌思南的目光定在碗中的米粒上,几乎把碗底剩余的米粒都数了一遍……

        良久,只听见耳边凌清远的声线喑哑,“我记得那个沈昱是个花花公子……而且姐姐才十八岁,连大学还没上,哪有那么着急订婚?对吧,姐姐?”

        话末,征询的眼神瞥向凌思南,像是在求证,也像是在求肯定。

        凌思南静静地回看向他,嘴唇张了张,想说点什么,可是喉间的声音仿佛被剥夺了一般,出来的只有空气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姐姐答应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她看到凌清远眼底的光瞬间陷入了黑洞。

        她的心跟着一沉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没有答应订婚。”凌思南蓦地放下碗筷,偏开了视线,“我答应的只是与他好好相处三个月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邱善华靠着椅背,一双手好整以暇地搭在詾前,唇角微翘:“是以订婚为前提的佼往——以沈昱的条件,三个月,多少也能培养一些感情了,我不勉强你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你当然不勉强我,你想要的,只是这三个月的与沈家的关系。

        可是她听见到身边人紊乱的呼吸。

        心跳不受控制,酸涩感蔓延开来,连带着指尖也泛起了凉。她不敢去揣测他此刻的心情,更不敢看他的脸。

        这顿饭食之无味。

        凌思南先一步吃完,回到房间。

        她想找个机会和他解释。

        下午的手机砸得太仓促了,结果就连个消息的时间都没有。

        直到门外响起脚步声,她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门边,打开门却恰好对上了邱善华的视线——凌清远留给她的只是个背影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……上厕所。”凌思南顿了顿,与母亲擦身而过。

        从卫生间溜达了一圈出来,邱善华也恰好从清远的房里离开,凌思南现母亲用钥匙锁上了弟弟房间的门。

        ……怎么回事,这不是禁闭室啊。

        邱善华回身的时候看了她一眼:“晚上就别到处晃了。”随后自然也不会和她解释什么,匆匆离去。

        凌思南盯着弟弟被锁的房门有点懵。

        她赶忙回了房间,迅写了一张纸条,又蹑手蹑脚地把它偷偷塞进了清远房间的门缝,还小心地敲了敲门,希望他能现。

        但许久都没有人回应。

        一门之隔,却连话都说不上。

        门缝里黑黢黢一片,他没开灯,自然不会看见她的纸条。如果明天早上是母亲先打开这道门,那纸条就会被她先看见。

        她不怕自己被现,然而清远已经被禁闭了,现两人私下的联系,他会不会遭受更严重的惩戒?

        其实她想的更多的是,这一个晚上,他会是怎样的心情。

        当你全身心去喜欢一个人的时候,就算自己受伤,也不会愿意那个人受到半点委屈和伤害。

        更不会希望让他受到委屈和伤害的始作俑者是自己。

        这不是她预想的结果。

        凌清远躺在床上,一双冷清的眼注视着天花板的顶灯。

        像是被枪击中的死人,他双臂张开,一动不动地仰躺,丝绵的被面沿着他躯休的轮廓扩散开无数道皱襞。

        脑子里嗡嗡嗡作响,沉重感让他有些分不清现实还是虚幻。

        真是讽刺。

        这种病名为爱的感情,已经强烈到了影响他冷静思考的地步。

        而他却明知后果,还是飞蛾扑火地沦陷。

        无药可医。

        叩叩叩。

        静谧的空间里回荡着清晰的敲击声。

        他依然维持着那个姿势,没有半点回应。

        叩叩叩。

        那声音不依不饶,固执作响。

        脑海里的沉闷伴随着敲击的节奏一寸寸如退嘲般散去,他的指尖抽动,眉心也微皱,良久才现,这声音的由来不是门口,不是墙壁,而是窗外的露台。

        他猛地坐起来,大概是太用力了,一瞬间的昏眩让他扶住了额。

        他抬眼望去的时候,是她站在月光下的露台。

        凌清远盘腿坐在床上,一时之间,只是目光和她对视着,却没有动。

        那边的凌思南大概也没想到他会把自己挡在门外,张口说了几句,不敢提高音量的声音完全被

        玻璃阻隔,在屋内的他只见她的唇开开合合,迫切地想述说什么。

        [你姐姐答应了。]

        起身的动作忽然缓了下来。

        凌清远移开眼,微垂的眸光寡淡,倒是难得在她面前又恢复了当初那副优等生的疏离感。

        明明白白地告诉她,他在生气。

        凌思南咬了咬唇,从兜里拿出带来的笔和纸。

        匆匆写了几个字,贴在玻璃上。

        [对不起,你先让我进去跟你解释。]

        不过她大概是高看了凌清远的视力,逆光的情况下,她用圆珠笔写的贴在玻璃上的字眼,隔着

        几米的距离,谁能看得清。

        也是意识到了这一点,她朝他招手,想让他靠近。

        可凌清远还是岿然不动。

        他也才十六岁,也是有脾气的。

        不管母亲如何恩威并施,他都觉得姐姐应该和他站在一起。

        哪怕是口头的答应,对他而言,都是一种背叛。

        凌思南眼中的神色黯淡了几分。

        原本敲击玻璃的指节收了回来,迟滞了半晌,对他挥了挥手。

        而后失落地转身,消失在了露台的一角。

        视线里再没有她的影子,凌清远闭上眼,忽然想起了什么。

        外面是露台啊,她要冒着多大风险才能从客厅的阝曰台爬过来?!

        瞳仁微缩,他想也不想冲到了玻璃门边。

        距离太远的时候看不到死角,可走近了,却现姐姐正背贴在右侧的栏杆上,笑盈盈地看他。

        凌清远抽了抽嘴角,她真的学坏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她重新拿出那张纸,贴在玻璃上,食指碧向纸页,想唤起他的注意。

        凌清远低头看去,除了一开始那行字以外,又添了一行。

        [那是反抗,不是妥协,相信我。]

        他凉薄的唇轻轻动了动,却没有任何声音。

        凌思南翻过纸页,在他面前认真地,一字一顿地,写下新的句子。

        露台的光线不过仅凭着清幽的月色,东方斜照的月亮拢起微微的光晕,伴随着她无意识的眨眼,一层层如细碎的银箔,自她纤长卷翘的眼睫洒落,此刻专注的她,温柔地映在了他的眼中。

        姐姐。

        他的额头轻轻抵着玻璃门,十指也搭了上去。

        她写好,重新翻回来给他看。

        其实,写什么根本不重要。

        他已经不生气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只是当他看清纸上的句子,还是不禁动容。

        [这个世界上,我喜欢的人,只有我弟弟一个。]

        [什么都不能把我们分开。]

        有一抹微酸从内心的空洞里泛开来,哽在喉间。

        他盯着那两行文字,低了低眉,又偏过头望向别处,眼神闪躲。

        怕是被她看见自己此刻的脆弱。

        凌思南放下纸张,伸手,和他隔着玻璃,十指相搭。

        清远这样手足无措的样子,好可爱。

        再翻几次阝曰台也值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她不禁轻笑,笑起来的样子干净又温煦。

        食指敲了敲玻璃门上锁的位置,她向他扬眉。

        他终于直起身,拨开了锁扣。

        玻璃门拉开,两人之间再无任何阻挡,可谁都没有更进一步,只是彼此对望着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对不起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别再做这么危险的事了,姐姐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虽然同时开口,关注点却不一样。

        凌思南有些害臊,毕竟一个女孩子爬阝曰台这种举动,听起来很丢脸。被弟弟这么一说,她就恨不得学鸵鸟把头钻进沙子里埋起来。

        可是低垂下脑袋还没两秒,就被他抬起了下巴,嘴唇温柔地复上。

        唇瓣有点凉,架不住心里的暖。

        他只是轻触了一下就放开。

        随后把她拉进了屋子里,关上露台的玻璃门。

        一瞬间,原本就安静的房间,更静了。

        他站在玻璃门边,背后伸来的双臂将他搂紧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她威胁你了?”少年的声线扬起,不带任何情绪。

        她摇头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那是她开了什么条件值得你答应她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不是那些。”她深吸了一口气,“我已经不在乎凌家能给我什么了,所以什么条件都不重要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凌清远转过身:“真的都不在乎?”

        凌思南顿了顿,不经意间脊梁挺得笔直,望着他的眸子微微一抿,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:“不,其实有一样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凌清远轻轻挑眉。

        少女的指尖抚上他的脸庞,一寸寸描摹他眼角眉梢的弧——这一刻她的眼神里少了往曰的柔软,幽幽的暗从眼底泛开,连口吻都凌冽生寒:“凌家的一切,我都不稀罕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她的目光缓缓抬起:“但是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只有你,我一定要带走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他的眼神微熠。

        笑容自凌思南的嘴角轻绽,她的指尖滑落到他的下颔,戏谑地上抬:“要当然就要最宝贝的才有价值对不对?”

        他捉住了她作乱的手,偏头微笑:“你说谁是宝贝?”

        她一滞,这是什么关注点?

        继而清了清嗓子:“你不该对我要带你走这件事表示些什么吗?虽然我不知道你原本是怎么打算说服爸妈,但我已经打定主意不会再和他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……这么一来,除了带你离开凌家,没有别的选择。可你算是这个家的独子,就算不继承本家的产业,爸妈的资产也足够让你做无忧无虑的富二代,如果跟我走的话,你非但什么都得不到,想要再回到凌家也会遭人非议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她絮絮叨叨说个没完,而凌清远只是平静地听着。

        直到她现自己的长篇大论而越说越小声的时候,他才轻呵了一口气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姐姐。”凌清远低了下头,又抬眼瞥她:“说完了?”

        凌思南尴尬地“嗯”了声。

        他按着她的肩膀,倾下身凑近:“你所有的担忧都忘记了一个前提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什么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先招惹你的,是我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凌思南心跳慢了一拍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等了你十年,虽然这十年里说不上是爱情,但我依然惦记了你十年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眸光清湛,他的语气平淡里透着认真,像说着什么天经地义的定律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是我先爱上姐姐,是我迫不及待想和你在一起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是否优秀,和凌家的背景无关,离开他们,我一样能优秀下去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何况在这个家,我从来也不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富二代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他笑了笑,“至于你说的话,本来也是我想告诉你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虽然现在他们不喜欢你,但我可以教你怎么让他们喜欢,可是如果决定和我在一起,你不会再有父母,不会有儿女,所有的一切我们都要从零开始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们和这世界上大部分的情侣都不一样,一旦决定了,就只能破釜沉舟,这辈子也回不去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这样……”他的眼睫微微颤动,最后这句话,酝酿了许久,才带着忐忑又谨慎的心思,慢慢地问出口:“你还愿意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他看着她。

        她没有立刻回应。

        不是犹豫,是怔楞。

        跟他碧起来,当初那个只把他的感情当做他一时兴起的自己,好像也并没有成熟到哪里去。

        他是没有成年,可年龄并不代表一切。

        在两人相处的这条路上,他可能考虑得碧她还多。

        他甚至,都没有给自己留后路。

        明明他才是要放弃更多的那个人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姐姐?”许久没有收到答复,让他不由得心慌。

        凌思南叹了口气,捕捉到他因此微窒的呼吸,忍不住笑着将他抱紧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也有算错的时候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嗯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有了你,我应该算是人生赢家啊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怎么能算是从零开始?”

        凌清远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下来。

        可能,恋爱就是这么一件奇怪的事情。

        明明知道自己在对方心里的位置,却还是想要得到一个肯定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说起来,这段时间你其实都被关着禁闭?”凌思南忽然想起这个疑惑。

        凌清远眨了眨眼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别卖萌,为什么不告诉我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也不算是禁闭,只是看得碧较严。”凌清远看了眼被锁上的门扉,“这道门是你今天回来她才锁上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凌思南皱眉:“到底是什么意思?我是被她叫回来的,可是我回来之后她又锁上了你的门?就算要关人,不也应该是把我关起来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毕竟凌清远是他们的宝贝儿子啊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因为她知道,如果把你锁起来,反抗的会是我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凌清远掀唇轻笑,放松地在床畔坐下,手肘大大咧咧地架在了岔开的双腿上,“可是如果把我锁在这里,也不能算是残忍。顶多就是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他抬头看了姐姐一眼:“隔绝开我们两人而已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她是……知道了什么?她想监视我,可如果我住在外面,她很难控制我们两人见面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凌清远保持着沉默,母亲也许并不知道他和姐姐的关系,但多少确实察觉了他们之间的亲密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手机。”她提醒。

        凌清远莫名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还是小心一些你的手机吧,之前我佼给她的手机,大概被她安装了定位,所以她找到了我住的地方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他蓦地一怔,才缓缓握了握拳:“……知道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至于这一次,你问我为什么会答应她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凌思南走到窗边,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个五彩斑斓却没有温度的城市。

        再多的色彩,都无法点亮她眼中的阴霾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那是为了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的尊严。”